以下是引用文章：

                                          翩翩草

                                                
     1992年夏天，我念大学三年级。当时，北京市高教局倡议大学生利用两个月的暑假时间为边远贫困地区的中学做志愿辅导教师，借以缓解师资匮乏的窘迫。我报了名，并且选择了广西。  
广西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读明清笔记小说，就有记载：广西的瑶山深处有一种很奇异的草，叶子有刺，气味也不好闻，开的花小如黄豆，却很有灵性，贬之则枯萎凋谢,赞之则无风而舞，古人称之为“翩翩草”。   
    说实话，这个故事迷住了我，总盼着能有一天亲自到广西看看这种敏感多情的小草。刚刚放假，我们就在高教局的统一安排下分赴全国各地。我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颠沛三千里地，抵达广西南宁。教委领导说，希望你们给基层多带来一些先进的教学经验，随后派了一个人事干事陪同到了柳州郊区的鹿寨县，安排在大瑶山深处的一所中学里。干事同志嘱咐说，北京来的客人娇贵，如果不适应就给教委联系，提前返回学校也行。我想问问翩翩草的事，又怕明清小说过于荒诞无稽，惹人笑话，张了几次嘴，又吞了回去。   
    广西农村中学放暑假早，是为了照顾学生放假帮家里收割稻米和甘蔗。因此我到这所学校的时候，他们刚刚开学。本来是给人家志愿服务的，却惊动了许多人,忙前忙后，生怕委屈了“北京来的客人”，心里很是不安，便向学校领导提出，不必休息了，有什么任务就请安排。满脸沧桑的老校长犹豫了好一会儿，为难地说，初一有个班的班主任病了，能不能代一段班主任和语文课（因为教师的普通话都不太好），就是辛苦一点，怕我吃不消。我爽快地答应下来，老校长很高兴，拉我到他家去吃米粉。   
    很快就知道这米粉可不是好吃的，工作果然辛苦。广西天亮得早，黑得晚。班主任按惯例必须早起到宿舍叫醒贪睡的学生起床，领他们到野外跑步，晚上要去查自习，亲眼看着学生都已睡去，自己才能歇息。我常常起不来，天蒙蒙亮的时候学生跑到宿舍把我叫醒，语文的课时多，作业量大，许多学生不会普通话，方言又听得我一头雾水，不几天就弄得又黑又瘦。校长看得心疼，想再找一人替换我，说要是把我累坏了如何向我父母交代啊。我咬牙谢绝了。我的想法是，不论什么事，只有迎上去，断无退缩之理。而且学生懂事，都很自觉，往往以“我们老师是北京来的”而自豪，每每听见这种话，都不觉莞尔。累成这样，寻找翩翩草的念头也只好搁了起来。   
     学生很多，一时记不住名字，看花名册提问。有个名字叫“小草”，没头没脑的，让我很是诧异。提问的时候，一个又黄又瘦的小姑娘怯怯地站起来，低着头，我问，小草，你真的叫小草吗？她没做声，我问，那你姓什么呀，还是不说话，静了一会儿，班里悉悉索索的，有人偷偷地笑。我想了想，说，你先坐下吧。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走到她身边，温言说，坐啊。她这才坐下，还是垂着头，手捻着衣角。   
     下课了，我立即找老校长了解了一下情况。老校长一脸的悲悯，说，小草本姓吴，很小的时候母亲跟人跑了，父亲养不了，就把她送给一个没有孩子的人家，人家给了一千块钱的抚养费。在解放前，广西穷苦人家买孩子，都要在头上插一根草作为标记，所以村里都叫她小草，其中也有嘲笑他父亲穷的意思。但后来她的养父母又有了亲生孩子，提出退还小草，要回那一千块钱，两家至今还闹别扭。她父亲已经续弦，不敢触忤暴躁的妻子，每次给孩子送米，都是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再说她父亲几近赤贫，鞋子不穿，送米的时候，几十里山路，荆棘石块，全凭一双脚板走出来。学校已经免了她一年的学费，继续减免非常困难。更让人难过的是，小草对别人极不信赖，终日沉默寡言，有强烈的厌世情绪。  
    我问，为什么小草的妈妈跟人跑了呢？  
    老校长一声长叹，说，还不是穷。   
    我对小草的确有点绝望。无论私下谈心，还是开开玩笑，逗乐，她都是一言不发，紧咬嘴唇。我都有点急了，皱着眉头说，小草，我费了那么大劲儿，你总得有句话吧。她脸色有点惶恐，像个受过惊吓的麻雀，听了我有点不高兴的话就怕了，急切地想飞却没有了翅膀。她低声说：“我觉得，就像是这个世界上缺个人，我就来了，我是来凑数的。”  
   我难以抑制心里的悲凉与难过。她长的像一茎枯苗，刚刚发出新芽就开始枯萎了。眼睛倔强地隐藏起一切悲愁喜乐，如同一口幽深的古井，泛不起一点波纹。又像在大火中烧焦的树木，或许根系还能汲取水分，却固执地放弃了一切绿色的希望。我看着她低头走出办公室，觉得疲惫不堪，我眼前似乎是几片轻飘飘的干冷的灰烬，随时都有可能飞散迸碎在空中，永远无从寻觅。  
   在办公室里进进出出的几位老师默不做声地瞟着我，似乎在说，北京的大学生也没办法吧。看起来他们都曾经努力过，但小草的内心世界，一直如同沉沉黑夜，拒绝一切可能的沟通。我觉得意兴索然，再也提不起兴致出去寻找那种奇怪的植物了，明清时代的人，总是喜欢胡说八道。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自治区教委的领导还亲自来慰问，夸奖我“为山区教育带来了新鲜空气”，还起草了一封感谢信，准备寄给学校，里面对我的赞誉更是让我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上最后一节课时，我点名考勤，正要念到小草的时候，心里突然一动，合上课本，神色肃穆地说，今天我不讲课了，讲个故事吧。同学们顿时活跃起来，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教室里鸦雀无声，唯有小草低垂着头。我看见在后排听课的老校长和几个老师诧异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 咱们大瑶山是一块美丽的土地，在这座山里的最深处，有一种神奇的草。她的花是没有香气的，也从来没人发现过她。于是她觉得这个世界不需要自己，非常难过，慢慢地，她开始枯萎，凋谢。  
   一天，一个年轻的樵夫路过，见到了这株即将枯死的小草，不觉叹息道，多么美丽的一株小草啊，为什么这般自暴自弃，竟然忍心舍弃这份动人的美丽呢？小草一听，精神振作，顿时抽出几片绿叶。”  
   说到这儿，有几个男生轻轻笑了，都回头看小草。她的肩头颤抖了一下。后面几位老师也心领神会地微笑了。 
   樵夫又说，这难道不是一株非常有灵性的小草吗？是不是你美丽的外表和你美好的心灵，被这深山掩藏，使你感觉不到阳光是多么明媚，溪水是多么清澈，山泉是多么甘甜呢？”  
  “小草一听，更加鼓舞，在那几朵非常小的花里，散发出了淡淡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弥散在树林里。那是一种奇异的香气，是人间所没有的。”  
   樵夫更加赞叹说，哦，我知道了，你的美丽是不声不响的，并不容易发现。难道你是九天之上的绛珠草，也曾在瑶池边上自由舞蹈，不小心才来到人间的吗？”  
   小草闻言，无风而舞，香馥扑鼻，绰约而有歌声。”  
   教室里静得凝重清凉。同学们睁大了眼睛，有些湿润。连后边的老校长苍老的眼神里都满含着悲悯。小草也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很大，异常美丽。  
  我走下讲台，站在小草身边，大声说：“这个美丽的名字，就送给这位同学，她就是大瑶山的翩翩。” 
  教室里猛地爆发出一阵掌声，是老校长带头的，同学们一边喊着翩翩的名字，一边把手掌都拍红了。翩翩呆呆地任凭泪水涌出眼眶，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现在才明白，当初人们叫她小草时候，的确是一种随风而折的人生，是大家的怜悯，但她更需要的是一种美丽的生活信念。当我把这个名字送给她的时候，不仅打开了一扇紧闭的生锈的大门，而且使她开始了一种快乐的生活。《圣经》上说，世间万物的名字都是上帝给取的，我却想，应当是追求自己和他人的幸福的人给取的。   
    临别时，我起草了一份为吴翩翩同学提供希望工程救助的申请报告，请学校和县教委盖章，我则亲自呈交到了自治区教委。离开广西后，毕业，换了几个单位，奔波于各地，渐渐地忘记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七八年。  
    曾经有一次到昆明办事，由桂入滇，列车在十万大山中如一条蛇迅疾穿行，车窗外有稀稀拉拉的农人割甘蔗，心里就觉得惆怅不已。或许当年那个小女孩，就在那些绰绰人影中，在烈日下收割稻子与甘蔗，当她看见这由北京到昆明的疾行列车，是否还会想到当年那个讲故事的小老师呢？  
    去年十月份，我正在师范大学进修教育学位。一天中午，天气还是非常炎热，我们几个同学正在讨论毕业论文。门突然被敲响了，一个女孩探探头，说是要找我。我说请进来吧。是一个皮肤很白皙，眼睛很大，亭亭玉立的姑娘，穿着很朴素，但看样子并不认得我。一个调皮的同学说，邢汶现在不在，你坐着等会儿吧。   
    有个同学问，你叫什么呀，她说我小名叫小草，大家觉得这名字好，赞叹了一声。我模模糊糊觉得这名字熟悉，又有一个同学问，那你的学名是什么呢？她说，我叫翩翩，大伙儿惊呼了一声，说这名字好，我大吃了一惊，差点失声叫出来。仔细看看，眼角眉梢似乎还有当年的一点痕迹，但是变化太大了，小女孩变成大姑娘了。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转转眼珠。   
     聊了一会儿，我知道，她后来获得了希望工程的资助，并且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大学，当地政府为这位该县第一个考入北京大学的高才生提供了全额奖学金，以资奖励。为了找到我，报告这个好消息，半年里她几乎跑遍所有我曾经工作过的单位。最后是从一个杂志编辑那儿知道了我的下落。   
     同学们都偷偷地看我，我微笑不语。有个同学问，你们老家有什么好玩的吗？翩翩说了我当年讲过的故事，只是改动了一下版本，变得有点凄凉：从前，大瑶山深处有一种异草，花果不香，根底轻浅，但是她特别灵性，人如果赞美她，她就会摇摆枝叶，翩然起舞，人称“翩翩草”。有一天，一个樵夫经过，不禁摇头说，多么丑的小草啊。听罢，这株草顿时枯萎了好多，垂头丧气。樵夫更不喜欢了，说，这岂不是更难看了吗？这株小草伤心地倒在地上，很快就枯萎了。 
    尽管充满稚气和夸张的描述，但她讲得还是很声情并茂，凄婉动人，说完，冲我顽皮地瞄了一眼，我也会意地点头微笑，以示嘉许。 
    我的同学们都是学问博雅之士，理论功底扎实，视野辽远壮阔，但我偷眼看去，只见他们听罢故事，宛如在导师面前，正襟危坐，若有所思,神情恻然。